人死了之后,身体会慢慢的变成泥土,这种泥土与草木腐朽之后所化的泥土不尽相同,没有草木所特有的那种清香味,而是有一种淡淡的热烘烘的臭气。但凡触碰过人们坟头上的土之后,我都要反复的在山边的泉水中清洗自己的手,那泉水只有很短的一段能够彻底的洗掉那些臭味,原因是我曾经在那一段泉水边放了很多死人的骨骸,又架起了很大的一垄柴草,把它们全部烧成了灰,水流中会带有一点点那些柴草灰与死人的油脂混合而成的灰烬,所以每次洗手都能洗得很干净。

不过好像有一段时间,山下出现了一个很的现象,人们大批大批地死去,但是人们的尸体根本没有机会变成那种散发出淡淡臭味的泥土。它们会被比它们后死去的人们吃掉,连皮带骨的那种吃,渣滓都不会剩下一点点。

他们不仅仅吃自己的同类,而且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能嚼得动的东西都被他们吃完了,放眼望去,山上没有一处是绿的,连土也被啃掉了一层,露出黑白颜色的石头。

由于没有了树,我经常洗手的那条小溪干涸了。只不过我也不太可惜,反正已经没有了死人的骨骸与柴草一起来烧,就连洗手也变成了一件无聊的事情。

当时山脚下住了一家孝子,他们的家教十分的严格,每个人从小都接受着一种逻辑清晰的道德教育,以至于他们长大了之后情操都十分高尚。他们是一个非常有组织有纪律的一个大家族,人际关系错中复杂,但是在他们饥饿的时候又特别的明晰,绝对不会将人际关系搞错。具体就表现在:如果你看到一个人手里面举着一只烧熟了的腿的时候,这个小孩肯定不是他亲生的。

这家人的嫡系有四兄妹,他们非常有默契的交换自己生下的子女,心照不宣的把孩子带到在一个千方百计找出来的隐蔽旮旯里杀掉,吃完了还很仔细的把嘴上的人油搽干净,牙缝里的碎肉也会剃出来小心的咽到肚子里,绝对不会浪费。这个失踪了的孩子将会是彻底的失踪,不仅是有形的,就连无形的回忆都没有了他的位置,所以最近一年来这家人都省掉了为自己孩子起名字的麻烦手续。

每一天对活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他们早已没有时间,甚至还特意将时间忘掉。因为每当一不小心想起时间的时候,他们总是会惊恐的发现原来时间过得比自己想象之中慢上很多倍,这非常不好,容易使人丧失活下去的勇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骨头在不停的增大,一天比一天更加突兀的顶着自己的皮肤,顶得生疼。

如果仔细一点看他们的话,从他们发着暗红色光的眼睛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对于食物的渴望战胜了其它所有的欲望。

但是,就在最艰苦的一个秋冬交替的日子里,这家人居然做出了一个绝对是匪夷所思的决定:他们决定不吃掉自己刚刚死去的、还很新鲜的老父亲。这位可怜的在弥留之际,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理,硬是守住了灵台一点清明两天之久,不停的叮嘱家人,含着泪哀求他们,在他死后千万不要把他吃掉。儿女们对于人之将死的悲痛战胜了饥饿,突然从疯狂中清醒了过来,变成了有悲伤和恐惧、有情有感的善良的普通人,一致决定将父亲土葬。这个决定让闻讯带着碗筷赶来的亲戚朋友们很失望,最失望的莫过于一个月之前刚刚宴请过四兄妹的堂兄一家,他们骂骂咧咧,哭得比谁都伤心,但是肚子里面雷鸣般的巨响盖过了一切。

不管怎么样,四兄妹还是顶住了一切难以想象的压力,将死去的父亲葬在了正屋大门前,日夜照看,以防这个诱惑会致使那些饿得发昏了的人们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虽然堂兄一家恶毒的诅咒发誓,说是他们隔不了七天,就会偷偷把尸体挖出来吃掉,埋得这么近不过是为了挖坟的时候方便一点罢了。面对这种恶意的中伤,四兄妹也不是很在乎,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秃鹫一般的宗教分子,只吃极度腐烂的、变质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食物,不过他们又比秃鹫的层次高了不少,他们还吃观音土这种没什么营养的无机物。

正屋的前面原本是有一棵大树的,四兄妹都记得小时候浓密的树荫,他们经常在树荫下面快乐的玩耍。炎炎的酷暑时,由于树的存在,门前变得十分凉爽。不过村里有很多人不喜欢这棵树,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是一棵槐树,他们认为槐树是阴气最重的树,不吉利,名字中都有一个‘鬼’字,晦气之处不言而喻。不过四兄妹没有一个人是认同这种迷信观点的,他们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所以老槐树也就努力的发挥着它遮风挡雨的功用,没有被早早的砍掉。直到两年前,这棵老槐树光荣的贡献出了最后一块树皮,暂时填饱了人的肚子,最后慢慢的枯死了。

四兄妹的爹就埋在原来槐树生长的地方。下葬的那天天气阴冷,大滴的雨点稀疏而缓慢的打在人的脸上,有形有质的浸入皮肤,很容易使人的皮肤发霉。人们也没有富余的力气来挖深坑,所以他们挖得很浅,直到看到槐树枯萎的根茎的时候就把六块简陋木板钉成的棺材草草的丢了进去,与那些灰黄色的根埋在了一起,用一层浅浅的浮土盖了起来。

稀稀落落的下了几颗雨点之后,风开始刮了起来,把乌云刮散了,露出一片青白色的天空。露出来的一小片天空中,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闪烁着。其时天还没有黑,人们仰起头看着那颗古怪的星星,猜不透它代表了什么预兆。

由于没有了树的遮挡,这里经常会有从光秃秃的大山上刮下来的沙尘,这些沙尘铺天盖地,坚固的棱角刮擦着空气,发出呜呜的声音。在风特别大的时候,空中甚至能见到一粒粒鹅卵般大小的石头在飞舞。

每当这个时候,村里的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天空,满心幻想着有石头从天而降,砸死个把人,好让这些饥饿的人们一拥而上的分食。四兄妹也不例外,虽说已经下葬的老父亲变成了一种禁忌,但是这悲伤还没有达到让他们认为分食同类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在饥肠辘辘的夜半时分用力吮吸自己的手指头,还会故意把上颌弄破,获得一点点久违的咸腥的口味。

这种狂风肆虐的天气变成了一个隐藏的节日,人们渴望着它的到来,但是到来的时候又不禁深深的担心着,生怕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是自己。

村子里的每一间茅屋都已经腐朽不堪,它们在狂风之中飘摇着,竭力维持着站立的姿态,但是屋顶上的草却不争气的被风沙卷走,为呼啸而过的飓风闪开道路。这样的话,即使凛冬还未至,天气已经是冷得让人不能忍受了。

四兄妹的家里灰熄火冷,暗无天日。他们也像其他人家一样,早就不敢奢望温饱,如同绝望的耗子一样苟延残喘,平日里只能在对面自己的兄弟姐妹恐惧而炙热的眼神中感到生活的存在。

他们幻想过一万多种活下去的可能性,包括逃荒。可是年初的时候有一帮人出去逃荒,但不到三个月后,三十多人只剩下两个人脑满肠肥的回来,人家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笑嘻嘻的不说,只是神经质得更加厉害了,成天在村里转悠,约别人一起踏上逃荒的路,可是大家都多了小心,再也不肯与他们一同出去了。

砂石铺天盖地的往茅屋的缝隙中灌进来的时候,兄妹们互相安慰着,但是却忍不住偷偷幻想一下急速运动着的石头砸在前面一个人的脑袋上。这是很可耻的想法,自从把老父亲安葬了以后,四兄妹觉得自己和那些准备吃自己父亲的人有了距离,他们比别人多了一些‘人’才具有的东西。虽然有时候他们也会想:这比别人多出来的一部分究竟是什么?它能有什么用处?

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想出来问题的关键之处,不过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想问题是不能解决肚中饥饿的,而且还会加剧饥饿的程度。

老二从小就以聪明著称,他被自己兄妹的伟大决定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同时,也分心出来想了一些别的更高深的问题。

“大哥,虽然这么做是咱爹的意思……”他喜欢和自己的大哥商量事情,因为大哥思虑周全,一直是家里面的主心骨,“咱们也在那个时候坚持这么做了,算来算去,也算对得住咱爹了吧?”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不用吞吞吐吐。”老大抬起头看着老二,不温不火的说。

“是这样的,”老二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按道理来说呢,最重要的只是下葬的那个仪式,咱们已经按他家的意思办得妥妥当当了,他走得很安心的。”

小妹的脸颊上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红润,在这种年景简直是一个奇迹,她从来就深得哥哥姐姐的宠爱,与大家的关系也最融洽,各人的心思也就最容易猜到:“二哥,你饿昏了吧?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她只是点到为止的说了这么一句,直到现在,‘吃人’两个字她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饿昏?你看看你三姐那样才是饿昏了的样子呢!”老二还是头也不回的盯着老大看,期望得到老大的支持。

小妹顺着老二的话把头扭向门口,发现三姐一直没有讲话,半坐在门槛上直勾勾的盯着远处,嘴角不时抽动着,脸面的肌肉呈现出灰白僵死的状态。

“不行,”毕竟是多年的兄弟,老大其实早就明白了老二的想法,他不能赞成,不过怎么也想不起反对的理由,想了一下,还是想起了小妹开始说的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哧!”老二怪笑起来,声音由于讲了一些话而变得哑哑的,不过他仍然在大声的喊叫,以便在狂风的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声音,“神明?吃了这么多就不见神明?”

他愤愤然度了两步,越度越快,在屋子里转起圈来,轻声恼火的诅咒着。转了一会,突然走到小妹的面前,对着她耳朵轻声说:“吃了我的小囡的时候就不见神明?”

小妹现在的神经本来已经极其脆弱,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下意识的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蹲下来开始干呕。

“住嘴!”老大显然被他最后的一句话激怒了,“是不是要翻老账?”

老二走得太急,现在也感觉头昏眼花,站定了呼呼的喘气,不说话,也不去看对他怒目相向的老大。

屋子里又沉寂下来,呼啸的风声一下子变得极其刺耳,每一道风都在与其他的风混淆起来,变成混浊庞大的一股,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充斥着整个空间。所有人都觉得绝望和恐惧再一次的抓住了自己,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

老三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已经大半天了,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又或许是本来有一点动静的,但是却被呼啸的风声盖了过去。现在却突然开始喃喃的讲起话来:“完了……终于完了……终于完了……嘿嘿!”

老二心里面正窝火,听她神经兮兮的讲话,不由得把气撒在了她头上:“什么完了完了?!老是说这丧气话!还要不要人活了?” 老大正想劝一下,却听老三指着风沙肆虐的村落里,笑嘻嘻的对着老二说:“是完了啊,你看,是完了。”

老大赶紧走到门口,顺着老三指的方向看过去,眼见模模糊糊的有一堆人聚在了那里。

老二脑筋转得极快,立刻猜出来了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直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你怎么不早说?”

转身捞起一个瓦缸就往外面跑。

老大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大声的问老三:“刚才是有人被石头砸死了吧?”

老三还是笑眯眯的点头:“嗯,那些人抢得好快哦。”

老二被狂风吹得栽了几个跟头,但是他坚强的匍匐着前进,速度居然还不慢。漫天的风沙在他的眼中变成了一个恶作剧的魔鬼,它们挡住自己前进的道路,所以他必须打起12万分精神来与之抗争。

其余的三兄妹看到老二的身影在黄沙中飘摇,很是担心他突然被狂风卷走。

老二的兴奋劲在走到事情发生的地方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从种种痕迹上可以看得出来,这里原先是一栋土坯房子,年久失修,又由于风沙的缘故,整个房顶坍塌了,围墙也歪歪的砸了下来,压死了原本居住在里面的一家人。但是老二显然来得太晚了,只看见残垣断壁中一摊摊的血迹,先于他到来的那些人们连一点骨头渣都没有留下来。

老二一瞬间失去了与风沙抗争的决心,他气馁的缓缓直起身子,却被随之而来的大风吹得扑到在地。

这是这场风沙最后的一次发力,在一声巨响之后,风停了。天上的沙子石头噗嗵嗵的掉了下来,打在房顶和地面上,溅起很多灰尘。

有人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老二,他们开始试探性的往那个方向走去,不过很快就失望的发现原来他还没有死。

老二倒在地上,清楚的感受到四周都是秃鹫一样的目光,这些目光都在等待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不甘的情绪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力气又回来了一些,他高傲的撑起自己的,摇晃着走回自己的家,进门之前还回头来笑了一笑,赌气似的嘶吼了一声:“你们他妈的死了我都不会死呢!”。

风沙去得很突兀,让人多多少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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