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是在那支鸳鸯钗上做了手脚。

那日清晨,鸳鸯突然来到我房中,少有的乖巧。六月清晨的微暖日头,她的低首垂眉,一起映照进我这久无人气的厢房。她低身朝我道万福,模样柔顺,可我感觉那柔顺地面目下并非那么的单纯。

昨夜,相公送我一支鸳鸯钗,今日特取来给姐姐看看。

见我不出声,她又说。差点忘了,相公也打了支水仙银簪送给姐姐。

左手簪,右手钗。双双握在手中。

鸳鸯钗,蔓草花镏金枝,鸳鸯为形,金蔓草花缠金枝为钗身。这不正是寓恩爱长久吉祥之意吗?再看那支水仙银簪,银为枝,水仙为形,纵然清秀优雅,仪态超俗又如何?银又怎可和金相比?

单根者为“簪”,双簪合用者为“钗”,簪上有垂饰使走路时摇晃者亦为步摇。单是一,双为二。姐姐你说是一字排前?还是二为多啊?

她浅浅地笑,笑里,明显带着嘲讽之意。

面对鸳鸯的嘲讽,我视若无睹,并非是无力回击,只是不屑。怎么说我也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从小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鸳鸯不过是一娼门的青倌,说好听是青倌人,其实不还是娼门里出来的人。可娼门出来的又如何?大户人家出来的又如何?他将她赎身出来,娶回家中,亦会爱逾生命,如珠如宝的宠着,疼着。怎不见待我也如此?

嫦娥因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又有何过?却也要饱尝这般滋味。

自从鸳鸯进门起,每晚他必去陪她,西厢房内,传出他们嬉笑地声音,他们的快乐,却听得我心口裂开,肝肠寸断,痛出血来。

他丝毫不顾念我,从不,连虚应都不肯。这一切连家中那些蠢笨的仆妇婆子,都能看明白。有什么小玩意都是先给了鸳鸯,挑剩下才是我的。我喊她们做事,总是从清晨唤到傍晚也不见成,可鸳鸯叫一声,她们就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这些势力婆子,都看低我,知我不得他欢心。

春天送我房间的那瓶迎春花,总比鸳鸯房间里的少几枝;夏天的冰镇酸梅汤总要冰化尽,才端上来;秋天门前落叶几天不见人打扫;就连冬天的水仙,她们都有办法让我的晚开半个月。

我不恨那些婆子,世道本如此。人情冷暖,人走茶凉。今天这般景况,还不是皆由他喜欢——底下的奴才侍婢都是有眼力见的,因他喜而喜,因他厌而避。要怨只能怨这个薄情的人,

可我又怎能怨他?还记得新婚燕尔,他也曾为我临窗画眉,也曾为我挽髻梳妆。也曾,也曾……一切浓情蜜意都成过往。要恨,怎能不恨?如果不是鸳鸯的出现,他怎会待我如此?定是那个妖妇使了邪门的妖媚手段才让他变得如此凉薄。

她进门当日,向我敬茶,一声姐姐唤着就夺走了我的夫君。从此,那声姐姐更是随便,不咸不淡地叫一声,便和他——我的夫君,双双不见踪影,不知去了何处逍遥快活。而我,呆在偌大冷清的大宅子里傻傻地等着,盼着他们双双倦游而归,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可还是迎过去,可那双眼睛里没有我——他的一双眼睛全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那眼神我曾经也拥有过,柔情似水,轻怜蜜爱。这一切,都因为鸳鸯。

我恨,我恨她,我怎能不恨她!我恨不得眼睛里能飞出暗箭,张嘴能飞出刀子,杀她无形,剐她无全尸,如果没有她,他又怎会视我如无物?

杀机并非一日两日才有,要怪只怪那日晚膳时,她突然拔下那钗,当着我的面非要他为她戴上,何等跋扈,嚣张,她真当我这正室是死的?可他还真为她戴上了,一头乌黑发,一支镏金钗,一身红装,映着她笑盈盈的面孔更是红晕遍生,千娇百媚。她笑着,斜过眼来瞥,似炫耀,似示威。我冷冷地看着他们,看着他那双,简直要融化掉的样子,那眼光,我知道,有她在的一日,那里面就不会有我。

最后我暗访游医,终在名贪财游医的手中轻松购得了一味药。虽心中忐忑可还是沾到帕上,藏于袖中。

他出门赴宴,她独自房中百般聊赖,红色肚兜上披着一身水红薄纱,一条赤底镏金的裤子,懒洋洋地半卧在贵妃塌上,酥胸半裸。

我心中暗骂,真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可脸上却是虚以伪蛇地堆着笑,这支鸳鸯钗插在妹妹头上越发好看了,又正应了妹妹的闺名,再合适不过。

她一边嘴角轻轻向上瞥着,笑里,满是轻蔑之意,只差没托口而出,你是正室又怎么了,还不是要讨好我。我看在心里,面上仍假笑着,妹妹,取钗下来让我好好看看,改明我也打一支。

她脸上的笑更浓,明显带着讥讽。鸳鸯钗,自己打,怎能及他送的矜贵?

但她嘴上却没说出来,只是含笑取下钗递给我,我托在手心里,拿出丝帕,对着光亮,作出细看的样子,一双手,微微颤抖着小心地把药涂在钗上。她丝毫不以为意的轻慢,只当我是为讨好她才在看完将那钗后又细细擦拭了一遍。神不知晓,鬼不知晓,她更是不会知晓,做完这些,我还有机会冲她假笑着说,妹妹,我帮你戴上吧。

手刚伸去就被她避开了,难道她看出什么?

不甘就此罢休,还是迎了上去,手作不经意地一偏,那钗就刺破了她的头皮。

她恼道,不劳烦姐姐,我等相公为我戴上。她拔下钗,示对我弄伤她的举动示威。

镏金的钗握在那捧滢白如玉的手里,我冷笑,不知这双红酥手,渐渐僵冷是个什么模样,他可还会握着,揉着,抚摸它。

想到着,心中不经一阵快意。

不再理她的口舌之快,回房,屏息静待她猝死的消息。

傍晚,他们双双对对来厅中用膳,她还好好的在我面前来回踱着碎步,更是几次刻意伸出右手将头上的鸳鸯钗扶正。到菜上齐,她开始柳眉微微颦蹙,樱唇紧咬筷子。

他心疼怕她受饿,各式菜专挑精细的部分夹到碗中,送至嘴边,柔声细语地哄着她吃。平时定早会气得手足冰凉地我,此刻冷冷旁观,声色不动,偶偶也哄劝上几句。

晚膳未成用完,他便急急抱着她回房,丝毫不避讳行端,留下我独自一人细嚼慢咽地吃着,这满桌的菜式糟蹋了岂不可惜,更难得今天厨子的手艺似乎特别的好,平时里难以下咽的菜肴,今日怎么就成了珍馐美味。

待我开始伸筷蚕食那尾清蒸白鱼时,仆人奔到厅中,边跑边回我,鸳鸯夫人怕是不行了,老爷命我快去请大夫。

我缓缓移着小碎步来到鸳鸯房中,大夫还不见请来,她却已声息俱无。软软地倒下去——落在他怀中。我盯着他,听他撕心裂肺地狂喊着摇晃她的身体,只可惜她早已魂归离恨,再也不会娇滴滴地应他。

看着逐渐僵冷的鸳鸯,我紧咬嘴唇,极力控制自己的笑意。

他或许会伤心,他是真的在伤心,几日几夜地不吃不喝,但那有什么关系。没有鸳鸯,他不还有我吗?没有鸳鸯,他最后不就属于我吗?

我不笑不嗔地劝慰几句,回到房中,抚着初嫁时的红色床帐,如今它已渐渐消退了颜色,不再是当年的鲜艳,火红。突感柔肠百结。

鸳鸯虽有犯于我,但并无大过,我本不应如此。但转念,有什么应不应?有她鸳鸯在的一日,我便是他靴上的泥,眼底的尘,不是无视,便是添他厌。

只要没她,只要没她,他就是我的。

如当日三朝回门之前,为我临窗画眉,挽髻梳妆。如回门之日他扶我上轿,温暖修长的手指暗搔我的手心,一双柔情似水,我佯怒嗔怪,扬眉瞪他,又忍不住痴痴笑出声来。

夜夜等着,日日盼着,我以为等来盼来的是他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却不想等来的却是披头散发面容惨白的鸳鸯,最思念的人就在身边,却终日不见踪影,最不想见的人好不容易解决掉了,却夜夜缠绕在我身边。

她呲牙裂嘴地在我面前晃着咒骂道,你个恶毒的妒妇,不得好死,我要夜夜缠着你,拆你的骨,拔你的皮,抽你的筋,撕你的喉咙饮你的血。可任她如何张牙舞爪却伤不得我半毫。

最初是惊过一次,第二日再见,我已能似如无睹。

不过是只无用鬼缠着叫嚣罢了,有何所惧。之前我每夜独守空房,饱尝电闪雷鸣,饱尝凄风苦雨,饱尝寂寞煎熬,那些痛苦在我看来早已抵过拔舌挖心地狱之刑罚,那痛,叫都叫不出声来,那痛才着实让人恐惧。

我就料定他不过是亡了一妾,再悲伤,也不回超出半月。果然,才十日他就收拾好那副悲凄的面孔,待我何颜悦色,底下的侍婢奴才又再度视我为女主。

鸳鸯不在了,再无人与我争宠示威,奴婢们又个个不需使唤便能乖巧地打点好一切,他如常在外奔波,无所世事的我,只能挑衅嘲讽鸳鸯的鬼魂解乏。

我侧卧在塌子上嗑瓜子,一嗑两瓣壳,白仁半露,舌尖轻轻一挑,瓜仁入口,瓜壳便朝着鸳鸯鬼魂所在的位置一扔。

可惜了这上好绿茶浸泡炒制的瓜子,只看得吃不得。我冲她笑,明知打着也不痛,可无关要紧,我要的就这痛快。

她恼得喘粗气,可也只见胸口起伏,不见气息呼出,翻着那死鱼般的眼珠子瞪我,夕日的明眸白多黑少。

又一枚瓜仁入口,瞥她,问,现在你可明白心爱之人拥着其他女人,视你为无物的滋味。

我以为她会更加恼怒,却不想她突然大笑起来,真可笑,我竟死在你个蠢钝女人的手中。你难道不知天下郎儿皆薄幸?当日他能为我弃你,我死之后又与你曾拾欢好,怎知不会再为另一个女人弃你如旧履。

心头一凉,不再睬她,那声话却久久响至耳边,比她青面獠牙的鬼影更令人生厌。定下神慰自己,不过是危言耸听的鬼话罢了。

神刚定,跑腿小厮便没头没脑撞进房中,扑通一下朝我跪道,夫人,你要为我做主啊。小玉可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啊,我再穷也不干卖自家婆娘的事。

这些日子,他白天或不着家,或就呆在前厅,说,忙于帐目核查。我只以为他是忙于打点家中产业,却不想竟是搭上前厅里打扫擦拭家具的粗贱丫头,下人们个个看似机灵不需我嘱咐就能把零碎琐事办好,我以为是敬我,却不想竟是防着我去前厅,打扰了他们主子那见不得人的丑事。

前天,他也终怕那些不干不净的事落了下的主意,欲将那丫头收作外室养在那宅中。想那小厮定是坐地起价,嫌银子太少,不干,又恐斗不过主子,心一横,才向我说破。

听他说完,我怔了很久,怒火攻心,又实在悲哀难禁。刚解决完一个鸳鸯,又来个小玉,青倌人到粗贱丫头,他倒还真是越贱越乐。想我与他,本是少年夫妻,为何会如此?

嘱咐小厮退下,说,我自会还你个公道。他磕头称谢,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天旋地转。鸳鸯的鬼魂似笑非笑,似在言语,但我已听不清楚,一声不响,合衣倒头便睡。

夜里,他回来,不似平常,举止扭捏,定是明白我已知晓。娶小本无妨,但霸他人妻小就不是什么光彩事了,更何况是自家下人的妻子。我料定他不好明目张胆地向我提,索性装困,卧在塌子上半眯眼既不看他,也不搭话,由着他在门口站着。

他终是捺不住问我意向,他说,娘子,我想再纳一房妾,免得在你我这辈断了香火。

我瞥他,为了个贱丫头竟如此不乏其计的拿无所出打压我,不冷不热,辨理并非是他贪新,全是为后继香烟。心中忽冷忽热的烧着,却又不能撕破脸皮嗔他,只问,老爷可知小玉的夫家找上我。

他低头,脸色惨白,分不清的青绿。这,那,吱呀半天也道不出下文。

我叹息,当年鸳鸯进门我亦没躲没闹,今天更不可能枉作泼妇,毁了大户人家出身的脸面。横竖他是要娶进门,倒不如成就个贤惠女子的名声。只能宽他心道,他既是嫌银子少,那就再给他加些,只要老爷喜欢。

如了他的意,他甚是欢喜,一口一声,久违地唤道,如仙,如仙……

我有多久未成听过他这般唤我?唇齿之间隐忍着,冷冷的嗤笑,藏于袖中的双手紧握着,掌心里沁满冷汗,一滴一滴,蠕动在心里。

自从纳入小玉,他依然来我房中,只是,他来得越来越少,言语间又逐渐恢复成夕日的冷漠,闺房之中,相敬如宾。

我不管,只要他来,我依然迎他,反之他不来,我亦不会踏出房门半步,每日倚门刺绣,三餐由下人送至房中,鸳鸯的鬼魂也不再闹,只是终日冷冷地看着我,裂嘴阴阴地笑。

小玉倒每日准时来我房中请安,模样必恭必顺,也算是个纯良乖巧的人儿,只可惜她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成日里小眉小眼惯

------------------------------------